名稱|當男人織布時:編織不一樣的彩虹橋
時間|2022年12月9日
辦理|國立臺灣大學婦女研究室、國立臺灣大學原住民族學生資源中心
記錄|林承慶(國立臺灣大學法律學系碩士生)
(編輯室按:本文收入《婦研縱橫》期118,頁96-103。)
國立臺灣大學婦女研究室曾於2022 年3 月23 日舉辦「看見女獵人:性別與狩獵文化專題論壇」,討論關於原住民族狩獵權保障的釋憲案,並探討司法院釋字第803 號解釋未處理的性別向度,以從性別的角度反思狩獵文化,挑戰只有男人才能打獵的族群圖像。延續並拓展女獵人論壇對於性別角色與族群文化的反思,國立臺灣大學婦女研究室、國立臺灣大學原住民族學生資源中心於2022 年12 月9 日共同主辦「當男人織布時:編織不一樣的彩虹橋」論壇。本次論壇作為「看見女獵人」專題論壇的延續與對照,改從織布文化思考男人織布的性別意涵,探討族群文化的性別意象,在時代轉移與社會變遷的過程中如何轉化,並反省原住民族社會中男獵女織的性別圖像。
本次講座由國立臺灣大學社會工作學系副教授兼原住民族學生資源中心主任Ciwang Teyra 主持,並邀請三位太魯閣族織者Ipiq Matay、Peydang Siyu 與沈啟龍闡述男性織者如何突破太魯閣族的gaya(傳統生活規範)和性別框架,藉由織布創作實踐自己的文化傳承,編織屬於自己的彩虹橋,亦邀請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江芝華副教授與臺灣文學研究所鄭芳婷副教授與談,從交織性的角度來探討織布的族群與性別議題,最後再由觀眾提問進行交流。
從女獵人到男織者,男獵女織的迷思
Ciwang Teyra 老師首先介紹,本次論壇題名的典故是一則太魯閣族的神話傳說──彩虹橋審判。相傳人死後,太魯閣族人的靈魂要通過橋頭有祖靈守護的彩虹橋。男人如果擅於狩獵,他的雙手會留有紅色的血痕;女人若精於織布,雙手也會有厚重的繭。只有擅獵能織、且生前謹守gaya 的紋面族人,才能通過彩虹橋的審判,順利地與歷代祖靈在一起。至於沒有通過的人則會掉至橋下,被橋下的一隻大螃蟹所吞噬。Ciwang 老師也補充道,這在部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傳說,強調男人要會打獵,女人要會織布,但事實上男獵女織的性別角色分工在部落並不是全貌,女人打獵與男人織布的景象甚至也出現在族人的生活經驗當中。
織布作為一種社會關係的重構
Ipiq Matay 開場時介紹自己部落的生長環境,並分享自己回到部落參與部落地圖的繪製歷程。在部落地圖的繪製過程中,Ipiq 意識到部落地圖不僅是平面地理位置的紀錄,也包含著移動與生活的經驗,是非常立體的,因此,Ipiq 不只將織布技藝作為一種無關個人生命與家庭關係的「技術」來看待,反而在學習織布的過程讓Ipiq開始認識自己的家庭經驗,進一步發現自己的阿嬤其實是厲害的織布高手,部落裡的許多女性長輩都曾向她學習織布。Ipiq 想透過向阿姨學習織布來建立自己與家庭的連結,然而過程中也經歷一些考驗,比如要準備什麼樣的織具,或是要使用哪些特定技巧才得以控制織具。這些過程一點都不輕鬆。在認識織布技藝的過程中,Ipiq才發現並驚訝於原來自己的父親也會製作織具,原來自己的家庭與織布的關係是那麼親近,從而向父親學習有關織具的知識,而這也加深了父女之間的感情,兩人甚至一起參與女性工藝師的織具、織紋展覽,也製作許多織具、織布並分享給部落的親朋好友。
討厭別人叫我「織女/織娘」
Ipiq 指出在學習織布的過程中,很少談論性別,所以總是對於為何有「織女」的身分而感到疑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大家相繼使用「織女/織娘」的稱謂。Ipiq 提到,以前身懷織布技藝的女性長輩都不會使用「織娘」一詞來互相指稱,因為織布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在日常生活中甚至也不會將織具與織布當作「藝術品」來對待。但是,鄉公所推動的文化認識課程或文化交流活動,開始建構了「織女/織娘」的身分。Ipiq 因而開始反省織者的文化身分,思考織布是否有性別的限制?族語中是否存在織者的概念?面對這些疑問,Ipiq 選擇將有關男生能不能織布的思考,連結到自己的生命經驗──作夢。
Ipiq 提到當自己猶豫要不要教男生織布時,就透過作夢來尋找答案。在太魯閣族的文化中,夢境攸關自己的生活,比如說,作了不好的夢可能會影響自己的健康、運勢,或是有些夢會提供指引的方向,幫助自己的某些決定。之所以透過作夢尋找答案,原因也在於,根據太魯閣族傳統規範,織布的技藝不可授予男生。然而,在學習織布的過程中,Ipiq 時常夢到善於織布的阿嬤,似乎感受到一個「完整成形」的夢,而這個夢也讓Ipiq 開始願意教導男生織布。對Ipiq 而言,重點不應該是性別,而是彼此的狀態,認為大家可以透過織布「織」成自己的故事,也讓我們可以更認識自己家庭的歷史與關係。最後,Ipiq 提到自己在與其他族群交流的過程中發現,相互學習織布技藝、彼此分享生命經驗時,可以跨越、模糊化族群與性別的界線,透過織布來建構不同的關係,並找到交集,讓性別與族群的分野不再是強烈的阻礙。
男織者的告白,回首為何而織
Peydang Siyu 的分享以spi 夢、tminun 織及emppadaw 禮等主題, 敘述自己織路上的心路歷程。Peydang 說道,「織」總是令他著迷,但因為自己的性別身分,從不敢想像有一天能「織」。直至2018 年,有一股強大又堅定的力量牽引著他走進學織之路,並展開一段忐忑卻又充滿衝勁的旅程。從小就相當喜愛織品的Peydang,對於手作有一定的熱忱。但從來沒想過自己能/可以走上學織之路。因為就太魯閣族的傳統技藝而言,「男獵女織」是約定俗成的角色分工,這是經常可見於書籍或長者講述的觀念。雖然gaya 日漸式微,但Peydang 提到自己的內心多少還是會有觸犯禁忌的顧慮,比如身為男生卻接觸織具或織布,深怕做了這件事會讓自己陷於危險或「發生事情」。總之,「男織」在部落文化氛圍裡,似乎是隱晦或心照不宣地不被允許。
與Ipiq 一樣,自己在接觸織布的過程中,因作夢而得到應允,也因為其他織者的接納,讓自己的學織之路更為堅定。Peydang 漸漸地把性別及傳統規範的框架從學織之路抽離,並將學織的lnglungan(心意)貼近於傳統織布文化的脈絡,並強調自身處境及織布延續的迫切性。對於Peydang 而言,雖然男性織布與傳統規範有違,但他從事織布的心意與過去太魯閣族的傳統女性不謀而合,況且在傳統文化式微的當代,希望自己也可以為家族、文化盡一點心力,特別是在自己的家庭留下傳延織布文化的那一條線、重現過去家庭織布的光景。
織路上的性別刻板印象與多元性別的緊張關係
Peydang 闡述自己作為一位男性的傳統地織者,所碰到的不經意的「關切」,比如「現在有男生織布喔!」、「你好會織布,好像女生喔!」,面對此況,Peydang 通常以微笑帶過,或以簡短的「興趣啦!」、「因為我真的很喜歡織布」或「做文化的事情已經沒有分男女了啦!」帶過。另外,Peydang 提到織布與多元性別的緊張關係,目前不太希望在討論織布時過於強調多元性別的議題,將男生學習織布直接理解為是部落的性少數族群學習織布。具備多重交織身分的男同性戀織者會遇到雙重阻礙,一是男生學習織布本身,二是部落中多元性別議題的「深水區」。而男性學織已是得來不易的機會,能織布、被允許或被接納從事織布已是難能可貴,因此,Peydang 認為應先關注我們為何而織,以及織布的lnglungan,至於其他則不是需要立即處理的議題。
Peydang 於尾聲提到自己曾經以為織布很難。「難」是無法恣意地在我族的環境尋求「織識」,也「難」在渴望學習更多卻無法直接找到傳習的「他」,更「難」的是自己大多都是土法煉鋼地摸索,從網路或書籍找到一絲絲線索,並將其拼湊成看似具體的織路。雖然,起初的學織之路可能較為艱難, 但Peydang 未曾有任何退縮或放棄的念頭,反而更沉浸於織之中,並更用力及用心地感受,冥冥之中好像也接收到一些訊息,並把握任何能夠向他人請益的機會,讓自己找到的答案更為明確。現在也透過勇敢地與其他織者/娘互動與交流,彼此間有更多的理解與對話,原先的「難」、畫地自限或顧慮都逐漸地被稀釋掉,重要的是在織路上有彼此陪伴、相互成長。
從桌上型織帶機到傳統地機織布
沈啟龍一開始分享自己的生長背景,介紹自己的織路是來自堂妹借給他的桌上型織帶機,憑藉著小學織帶機啟蒙的記憶,還有網際網路的資訊,嘗試將織帶加工成鑰匙圈、手機掛繩、口罩掛繩等小型織品,也開始參加部落裡的市集,讓原本只有家人知道自己在織織帶的事開始在部落裡公開,並得以販售作品。啟龍說道並沒有遭受任何部落族人的反對,比較多的是驚訝於這些作品是自己織的,欣賞他創作的織品。啟龍後來分享自己第一次接觸太魯閣族的傳統地織,參加鄉公所舉辦的文化課程,認識了第一位太魯閣族男織者Watan Tusi,也開始接觸太魯閣族的織娘們,感受到織娘同學們不會因為自己身為男性想學織布,就有反對阻撓的聲音,授課老師甚至也表態:「文化傳承恐怕都要來不及了,還分什麼性別?」非常樂見有年輕人來學傳統地機織布。在學習的過程中,啟龍說道,不論老師還是織娘同學,在他身上所看到的是努力認真, 而沒有聚焦於男生學織這件事。啟龍感性地分享課程的結訓典禮回憶,說自己拿著麥克風欲開口時,欲止不住的激動湧上心頭,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同學們此起彼落地說:「快給他衛生紙。」無盡的感謝盡在不言中。
織母織子的轉化
啟龍進一步分享自己參加傳統地機織布南區進階班的故事,耳聞授課老師遵循不收男生學員織布的gaya,因為教學時難免有肢體接觸,性別差異容易造成各種教學上的不便。當初自己在報名的時候很掙扎,但在朋友的鼓勵下,開始嘗試參加課程,帶著同學借給他的織具,進到教室,而課程助教對著啟龍說:「不行,這樣不行」,啟龍於是選了離講臺比較遠的位置坐下,自己做足了心理準備,只要能學到斜紋織,那就已經足夠。因為性別的關係,無法讓啟龍可以與授課老師有近距離的教學互動,但授課老師卻在課堂跟大家說:「這堂課我們年紀相近的做姐妹,差遠的做孩子看待。」啟龍不以為意,依舊小心翼翼地與老師保持距離。直至老師來到他的座位上指導,她靠得很近並說道:「我教你織布,你要叫我bubu(母親)啊。」啟龍進一步闡述,織布的性別界線,因為老師透過「織母織子」的關係,將其性別的分野加以轉化,由於gaya 的規範是老師不可以教男學生織布,但只要是母子關係(織母織子)就不會觸犯gaya,男生不能學習織布的阻礙就不見了。然而,也會有一些碰壁的時候,啟龍分享自己與課程助教的對話:助教向他道歉,表明自己沒有辦法跨越性別的界線,因有自己要遵循的gaya。
課程結束後,啟龍原本以為織母織子的關係僅會停留在那堂課上。但又因為朋友的引薦,授課老師邀請啟龍加入她的織娘團隊,跟著她們一起織布。啟龍帶著他的織箱,以不打擾其他織娘為前提,也選了角落的位置準備坐下,但老師馬上找了燈光更好的位置,協助啟龍搬動織具,不再與其他織娘有隔閡。老師還向她的團隊如此介紹啟龍:「他織布很認真,同Naci 學姊一樣,是普悠瑪號,織布織很快。」最後啟龍說道,在送禮的某天晚上詢問老師:是什麼原因讓她願意用織母織子的關係加以轉化,並且教我學織?老師說:她認為在教室裡面,大家都是互相學習織布文化的族人們。她的教室裡,文化傳承、分享就蓋過了傳統文化性別分工的gaya。最後,啟龍也與先前講者分享類似的故事,在學習傳統地機織布課程期間的夜晚,曾經睡倒在織具旁邊,夢見了自己的奶奶用容光煥發的笑容看著他,讓啟龍不禁在想:是不是奶奶認可我織布了?
與談回應
江芝華老師首先回顧「看見女獵人」論壇,提醒我們,狩獵行為本身並無性別的排他性,而且在過去亦然,進一步指出許多的「傳統」與「過去」都是和當代糾纏共構的產物,傳統並不是靜態遙遠獨自的存在。芝華老師更拒絕將對過去的理解視為與當代毫無相關,並認為許多看似新穎的當代事物或角色(女獵人或男織者),很有可能只是過去某部分的再次體現,因此也很難根據「過去」與「傳統」,直接宣稱某個行為具有性別的排他性。透過此次論壇,可看到織者不同的生命經驗,從而理解他們受到許多傳統的壓力,並與壓力協商。然而,織者與獵人也有差異,編織相對於狩獵而言,是一種主要在家進行的活動,可以被家庭成員所觀察,編織品(衣物)是日常的生活用品,也會形塑社群的美感經驗,因此,編織的知識、可及性、可見性與影響力相對於狩獵而言是「顯性」且「清楚」的。也因為如此,關於編織的規範性會更強烈,違反編織的規範更容易被看到,具有很強的拘束力與壓力,不過,編織技藝也因其顯而易見的特性而更容易被學習、討論及轉化。最後,芝華老師以考古學者挖掘出的紡輪物件為例,指出若僅用「男獵女織」的框架去理解過去將招致困難,因為形形色色的紡輪和紡紋提供了許多不同的可能解釋,男織或女織可能並未如此壁壘分明或是固定不動,而所謂傳統也可以透過獵人與織者的身體實踐,在當代展開有別以往的形塑歷程。
鄭芳婷老師則從自身經驗出發。芳婷老師從小就非常喜歡花草昆蟲。小時候曾經將一隻心愛的漂亮獨角仙送給好友,卻被對方指責為變態,因其認為女生怎麼可以養獨角仙,只有男生才應該與昆蟲為伍。芳婷老師透過自身性別角色的社會期待來說明與男織者相似的處境與情感結構。另外,芳婷老師也從幾個展覽、表演藝術作品說明與男織者的連結,並從幾個方向來思考。首先,部落中男獵女織的性別角色分工素來傳統且難以打破,但我們也能從男織者的分享中感受到他們對於織布的強烈喜愛與熱忱,而他們對於織布的情感並不一定就等同是有意識的性別氣質抗爭行動,也可能就是他們對織布本身的熱愛。但是,男織者追求織布的行動仍然可以作為一種「抵抗的力量」,體現改變的契機。因此,我們應該從行動者的交織位置去理解其行動脈絡,而不是從外部直接認定行動的理由。再者,我們從講者的分享中可以感受到,織布具有強烈的情感療癒效果。自從2019 年新冠疫情爆發以來,大量民眾被迫隔離在家,當代生活進入一個全新的運作模式。芳婷老師則是發現她身邊有非常多的朋友開始流行刺繡、編織等活動。朋友們說,透過這種重複性的創作行動,可以減緩焦慮與孤單,進入一種具療癒感的心流。另外,比如Ipiq 與父親的破冰,或是啟龍與老師之間織母織子關係的轉化等等,我們都感受到藉由織布體現的超越文字言說的情感連結。
觀眾提問
芳婷老師和觀眾都向講者提問,要如何看待部落的性別議題,或是織者的性別身分如何影響自身與社群的關係,以及如何基於太魯閣族的gaya來解釋男生織布的行為,上述的問題都緊扣此次論壇的核心:傳統規範與性別平等的緊張關係要如何理解。首先,Ipiq 回應道,一件事情本身其實會有很多種說法,有部落的說法、家庭內部的說法、外界對於部落的說法,和所謂過去的說法等等,沒有一種說法是絕對的。而就織布來看,Ipiq 認為性別框架可以透過織布的行動來鬆動,因為織布具有重建社會關係的功能。Ipiq 雖也承認性別的規範確實在形塑著部落,但過去實際上存在著女生打獵、男生織布的現象,由此來想,狩獵、織布等活動其實都有潛力可以挑戰或鬆動既有的性別框架。
Peydang 則從文化傳承的面向討論男性織布。當代受限於織者稀少的困境,但織布的文化仍需有族人傳承,因此,織布的性別規範也有鬆動的空間, 舉例來說,Peydang 用自學方式習得不同的技法(如斜紋、浮織),得到族人的認可,大家並不特別在意Peydang 的性別身分。
啟龍延續老師教他織布的故事,補充道,老師自嘲是gaya 的叛逆者,並沒有遵循所謂男獵女織的傳統,而老師一開始之所以不願意教男生織布,主因是覺得他們「可以狩獵,就去狩獵」,沒有必要學習織布,而非出於特定的理由。啟龍也說道,課堂助教非常堅守gaya,不願教導男生織布,但老師也和助教鬥嘴,說助教自己有弓箭、能打獵,也違反gaya 的規範。
最後,主持人Ciwang Teyra 老師指出三位講者都從自己的生命經驗看見傳統規範具有對話的空間,嘗試打開不同的可能性,不斷挑戰與鬆動性別的界線。